一、为何是《窝头会馆》
“人艺”“2009”“窝头会馆”,这几个关键词像三盏灯,一并在屏幕上亮起时,我立刻关掉所有通知。那天下着雨,我把电脑搬到餐桌,泡了一壶茉莉花茶,像要赴一场老北京的早市:雨声是外面的,屋里是煤烟味、炒肝味、隔着屏幕都能闻到的霉木头味。我知道,只要字幕一出来,这些味道就会自动往鼻子里钻——这就是人艺的魔法。
二、故事:一座破院子的“五行”与“五脏”
戏讲的是1948年北平解放前夜,南城一个眼看就要塌的“窝头会馆”小院里,房东苑国钟(何冰)、保长肖启山(濮存昕)、前清举人古月宗(杨立新)、京剧花旦金慕容(宋丹丹)、拉车的小力巴儿(徐帆)几户人家,围着一笼屉窝头、一兜子金圆券、一口棺材,吵了一宿。看似是“房东收租”“房客赖账”的鸡零狗碎,实则把旧中国最后一口气给喘了出来。 我特别喜欢编剧刘恒的“五行”暗线:苑国钟是“火”,一辈子窝着火,最后把自己点着了;肖启山是“水”,见缝就钻,滴水穿石;古月宗是“木”,外表枯朽,芯里还刻着年轮;金慕容是“金”,叮叮当当,一碰就响;小力巴儿是“土”,踩得最实,却最低。五户人家,五脏俱全,一台戏把旧中国的“五脏六腑”全给端上来了。
三、表演:人艺的“呼吸课”
隔着屏幕,我仍被他们的“呼吸”吓到。何冰一出场,先喘三口:第一口像风箱,第二口像破风箱,第三口风箱里还夹着沙子。这三口喘完,人物就活了——一个被债务、儿子、时局三重挤压的小房东,连骨头缝都在漏风。后面他举着窝头冲儿子吼“吃!吃了就不饿了”,吼完突然压低嗓子补一句“吃了还是饿”,那声音像钝刀割肉,我眼泪一下就出来了。 濮存昕的肖启山则是“笑里藏刀”的教科书。他一边剔牙一边背“戡乱建国”的公文,牙缝里的韭菜叶还没摘,官话已经滑得滴油。最绝的是他在胡同口那句“北平的天儿,说变就变”,说完把帽子往下一压,镜头里只露出半张脸,那半张脸在笑,屏幕外的我却觉得后脖颈发凉——这就是“人艺式”反派:不演坏,演“坏”背后的“怕”。 宋丹丹的金慕容一扭进院,整个屏幕都亮了。她跷着兰花指骂“臭拉车的”,骂完又偷偷塞给徐帆一块手绢,手绢里包着两块糖。那一塞,塞出了旧社会女人的全部体面:台上是花旦,台下是母亲;台面上是“角儿”,台面下是“姐儿”。她最后坐在门槛上唱《游园惊梦》,唱到“原来姹紫嫣红开遍”,突然收声,把剩下半句咽回肚子——那半句是“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”。屏幕外的我,听见了她咽回去的哭声。
四、舞美:一座“塌”出来的真实
人艺的舞台一向“能闻能摸”。这次线上看的虽是录像,仍被细节暴击:院里那棵枣树,叶子全是真的,秋末的边儿已经卷黄,风一吹,扑簌簌往台下掉,掉在演员肩膀上,他们也不管,接着演;地面是“夯土+碎砖”,演员一跺脚,尘土就扬到第一排观众脸上(镜头里看得清清楚楚)。最神的是那口棺材,漆还没干,灯光一打,棺头的“福”字像刚哭过,泪痕顺着木纹往下淌。后来看采访才知道,美术组把棺材先在雨里淋了三天,又拿茶水、酱油、猪血一层层“喂”进去,才让木头“长”出年代感。——原来“真实”不是造出来的,是“塌”出来的:让时间先塌一步,人再塌进去。
五、主题:笑完之后的“空”
全剧最“堵”我的,是结尾。天快亮了,炮声从远处滚过来,苑国钟把房契塞进儿子怀里,自己抱着空窝头屉子坐在门槛上,冲观众咧嘴一笑——那笑比哭难看。紧接着灯光骤灭,再亮时,院里空无一人,只剩那棵枣树,叶子掉光了,枝丫上挂着一只破风筝,风筝面写着“天下太平”。镜头定格30秒,没有音乐,没有掌声,连呼吸声都被掐掉。我盯着那只风筝,突然意识到:前面所有的笑、所有的吵、所有的鸡飞狗跳,最后都归到这个“空”字——人空了,院空了,时代空了,只剩一只被风刮破的风筝,孤零零地提醒:原来“太平”是炸出来的,原来“窝头”是啃剩下的,原来“活着”是把自己啃剩下的部分再啃一遍。
六、写给今天:我们为何仍需要《窝头会馆》
关掉视频,我跑到阳台站了一会儿。楼下便利店还亮着灯,外卖小哥的电瓶车在雨里排队,像一串串被淋湿的糖葫芦。我突然明白:70多年前的“窝头”并没有消失,它只是换了包装——变成今天的房贷、KPI、996;当年的“炮声”也没有远去,它变成健康码、裁员通知、35岁危机。我们仍在“会馆”里,只不过房东和房客的名字改成“平台”“算法”“内卷”。 但人艺的演员告诉我:别怕,再黑的夜,也有人守着一笼屉窝头,等天光。苑国钟守住了,肖启山守住了,金慕容守住了,他们守住的不是房子,是“人”最后那一点热乎气儿。屏幕暗了,热乎气儿却留在我胸口,像刚出屉的窝头,烫得我直想哭——原来戏剧最厉害的不是让你哭让你笑,而是让你哭完笑完,还愿意把那点热乎气儿传下去。
七、后记:写给下一次“开箱”
听说人艺最近又要重排《窝头会馆》,演员换了新阵容。我想,等疫情再稳一点,我一定跑趟北京,买张最贵的票,坐进首都剧场第一排中间——让枣树叶砸我脸上,让棺材漆味呛我鼻子,让何冰的喘气声喷我脸上。到那天,我会带一个刚出屉的窝头,戏散场后放在剧场门口:告诉70年前的苑国钟,您守的那口气儿,我们接住了,还热着呢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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